高士明 方寸之間的天地推演:談徐龍森的《天演》系列

2011-03-25 11:32

高士明

     徐龍森的巨幅山水好似摩崖碑刻——氣度恢宏但又慘澹經營、如履薄冰。而他近期這批小幅山水畫卻不再是表面上的尺幅的“大”,而是在方寸之間推演“大衍運行”。這是另外一種意義的“大”,這種“大”具有極度的複雜性,不是表面的氣度恢宏,而是在內裏的窮極變化。與畫大畫時的如履薄冰相比,在繪製這批小畫時,我相信龍森是極其快意的。這並不是說他放棄了經營,而是在有了巨幅山水的創作經驗後,繪製這些小畫更能夠體驗到放鬆後的畫意盎然。
    張彥遠在《歷代名畫記》開篇說到“夫畫者,成教化,助人倫,窮神變,測幽微”。而在中國畫史上,“窮神變、測幽微”一直沒有得到充分發展,徐龍森的這批畫讓我看到在今天還有人在這個方向上努力。如果說他的大畫是“經營”,那麼小畫則是一種“推演”。其實,中國畫如果有其“實驗精神”,就是“推演”。古人說:“善畫者一筆一墨若排兵佈陣。”真正的兵法大家都是鬼神莫測。
  在龍森的大畫裏,你看不到丘壑,因為山已然被轉化成一座座紀念碑;而小畫中也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丘壑——他不是搜盡奇峰打草稿,因為奇峰並不在現實之中,正如“師造化”並不是拘泥於一山一水,而是追摹造化之幽微玄秘,而法自然是取法自然的運作方式,是在方寸之間重新演化出一方天地。作為一個畫家,最大的幸運莫過於捕捉到造化運行的軌跡,在這個階段的某些時刻,龍森顯然捕捉到了這個軌跡。他的繪畫已不再是任何的再現、表現,而是造化的跡、象。
  徐龍森的大畫是破格、破局之作,通過大畫,他“自廢武功”,放棄了原先作畫時嫺熟的清人筆墨。大畫使他突破了中國山水畫的傳統格局,創作出一種完全陌異的氣象。而他的小畫則是“立”,是“破”後的“立”,因此這批小畫中有一部分也可以說是“創格之作”。他創造的“格”不在已往任何已有的格法之內,他無所顧忌,無拘無束,因此而形成了一種獨特的“複雜性”。這種“複雜性”不是繡花似的繁複,而是由無所限制生髮出的“複雜”——自然最複雜,造化無定法。不同于大畫,龍森的這批小畫似乎與傳統更接近。但他在向傳統致敬的同時,也在不斷地挑戰傳統。我不想用“血戰古人”這種誇飾之辭,但作為觀者,我們的確能從他的畫面裏感受到他與無數古人的交流,並且又不斷地轉換、超越過往的格法。因此在整個《天演》系列的作畫過程之中,我相信他是極度快意的。對畫家來說,這種快意是最真實也是最寶貴的。
  龍森的山水放在國際語境裏,是帶有哲學性的和政治性的——我這裏說的不只龍森的山水畫,而是我們這些朋友所憧憬的“山水”。我去年的一篇文章開頭就是:“當代山水畫之弊,非徒繪事之衰微,尤在山水之淪喪,山水經驗之不彰也”。這裏說的是“作為經驗的山水”或者說“作為世界觀的山水”。山水提供給我們的決不只是圖像和視覺,而是一種理解世界的方式。它極其珍貴——不僅僅是因為它的精深,而且因為它已經快喪失殆盡。在今天,很少有藝術家能夠有勇氣在這條道路上堅定、艱苦地走下去。當下的視覺文化被某種自然觀、某種意識形態所引導和宰製,例如《國家地理》雜誌、《Discovery》等欄目都是在推廣這種意識形態,都在訓導人類怎麼去看世界,怎麼去看自然,怎麼去理解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一草一木,甚至怎麼去理解歷史。從非洲的大草原,到遙遠的星系,似乎一切都可以被捕捉,被轉化成圖像呈現在外面面前。“世界圖像時代”許諾世界可以被把握為圖像和景觀,我們似乎都在用這種方式來理解世界,哪怕是那些環保主義者們。山水對世界的理解與這種方式截然不同。它是什麼?需要藝術家和思想者的共同探索,因為山水畫不僅僅是繪畫、美學問題,它還是哲學、世界觀的問題,也是一個歷史觀的問題。
  25年前,我和龍森共同的朋友李小山斷言中國畫已經窮途末路,而這幾年我們談的更多的,則是它還有太多的可能性,龍森用他的山水實踐也向我們證明了這一點。徐龍森在最近這五年的山水創作,實際上給我們帶來了一種希望:在今天,被誤置為“傳統”的中國山水畫還在實驗、發展,它有著巨大的思想潛能和創造力。我以為,中國山水至少在兩條路上是能夠繼續深入的:第一條道路是由山水而達天地洪荒。把山水當成“天地”來畫,不再是畫具體的一山一水,而是畫造化。這樣山水最後晉入的就是天地洪荒,它不是可游可居的山水,不是仁者、智者所樂的山水,不是“穿山含笑、夏山如眠”的山水,不是你所熟知的山水,而是蘊含著天地刑殺與創生之道,包含了創世紀的元氣。這條道路,我們能夠在五代、北宋的某些山水畫中有所感觸。另外一條道路,是將山水引向山河歲月。天地洪荒是無歷史的和超越歷史的,而山河歲月則是在歷史的變遷之中的。當我們把歷史引入山水,那時山水就是在滄桑歲月中演化遷變的家國山河。就前者而言,畫者欲彰顯不可言詮之象,煥發難以名狀之境,于風雲際會中領悟神變幽微;於無跡可尋中成就氣象萬千;于萬千氣象中追索大衍運行;就後者而論,畫者於人事之瑣碎中體味百感交集,于世事之無常中披露萬不得已,于常情常理中別開生面。
  如果說龍森的大畫使他不再局限于傳統山水的語言體系,那麼在《天演》系列中,他又更進一步,他開始重新思考什麼是造化,什麼是“師造化”。從“畫師造化”到“畫奪造化”,這是他《天演》系列最大的意義。當然對於龍森的山水我還有更高的期待:目前他的作品還只是創格,還不是創局、開局。如果有一天,他的作品中真正出現了開局之作,我相信中國山水畫作為一種“當代藝術”,會再一次回到創世紀的源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