楊煉 經典性:一種思想追求——徐龍森的沉潛之山

2011-12-10 10:56

                     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

  徐龍森經常一語破的:“中國藝術傳統追求經典,而非時尚。*”這是就我所知對中國傳統最精到的概括。有趣的是,這概括不來自喋喋不休的文化評論家,或摘自汗牛充棟的文化專著,而是出自一個幾乎足不出戶、埋頭於自己創作的藝術家之口。他不得不思考那些急迫、重大的文化問題,否則他的作品無以安身立命。徐龍森的巨幅山水,傳達出遠不止“繪畫”的衝擊力。那是什麼,湧動在水墨構成的縱深裏?只有一個詞:思想——大寫的、痛切的思想內驅力,穿透畫作撲面而來。面對巨大的視覺美,觀者與其說在享受,不如說更感到不安。像被某種極端的、尖銳的提問逼到牆角,它要求著回答。二十一世紀,反思中國傳統的緊迫性沒有減弱,相反,全球化語境給我們的自覺一個廣闊得多的參照系。這是更高的考驗。徐龍森的作品讓我振奮,因為那恰恰印證了我說過的:“一個當代中國藝術家,必須是一個大思想家,小一點都不行”。這兒,我找到了期待已久的思想追求。

  徐龍森使用的“經典”一詞,極為到位。它的內涵,不是老生常談的“五千年”,不是依仗時間長度的“古老”,而是一種思想和美學上經得住全方位考察的“深刻”。這裏,有必要區分“古典”和“經典”,儘管那在英語裏是同一個詞。但,在我看來,一切過去的創作都是“古典”,“經典”卻必須是古典中的傑作,以其思想深度、美學高度給傳統奠定標準。少了某部古典,對某個文化無傷大雅。但缺少某部經典,一個傳統就得被改寫。回顧中國傳統,那讓我想到思想領域裏的先秦諸子;藝術領域裏的顧愷之、范寬、米芾、黃公望;詩歌裏的屈原、杜甫;史學的司馬遷;戲劇的湯顯祖;小說的蘭陵笑笑生、曹雪芹。他們作品的面貌判然有別,而在精神境界和藝術獨創性上,又一以貫之,互相滲透。鑒於他們各自人生命運的淒涼孤寂,這滲透更是一種互相溫暖。對經典之作內互通的思維方式和構成方式,我樂於稱之為“經典性”。那是一種可以跨時代、甚至跨國界的品質,讓不同文化的傑作,真正“心有靈犀”。就是說,篩選“經典之作”,一定植根于某個特定傳統。提純“經典性”,則使作品獲得更普遍的思想意義。用龍森愛畫的山比喻,如果傳統是山脈,經典之作就是峰巔。而“經典性”則是風景深處的地理、乃至地質結構。“經典性”不僅不分離作品,反而整合它們、判定它們,進而整合出我們傳承的精神血緣。這來自“本地深度”的思想,給我們立足點,去尋找(或創造)有意義的國際精神交流。今天,一張全球化的藝術地圖上,徐龍森到羅斯科的距離,或許並不比到黃公望更遠。對我們,西方是可見的“他者”,中國古典卻是隱身的“他者”,連我們自己的昨天都該成為“他者”,那麼,誰是那個吸附能力超強、永不滿足現成答案、不停原創自身從而原創傳統的“主動的他者”?徐龍森談論“經典”,似乎要撫慰我們傳統中飄遊的偉大鬼魂,但接著,又端出他那些大山水,把任何古典大師狠狠嚇壞(至少嚇退)。他究竟在尋找什麼?

  思想是否到位,取決於思考者的提問是否到位。徐龍森問自己:“傳統畫得再好,但我在哪里?我的藝術意義在哪里?”這不是個簡單的發問,而是基於他幾十年對傳統水墨的潛心鑽研,像古代詩人學寫格律詩一樣,他幾乎“亦步亦趨”地學習傳統繪畫技巧,理解古典山水畫的哲學美學觀念。所有這些,在他費時七年、慢慢完成的《道法自然》裏,展現得淋漓盡致。這幅長二十六米、高四米多的水墨巨制,堪稱迄今為止,中國水墨繪畫史的歸結之作、集大成之作(好可惜,沒人見過唐朝吳道子一天畫盡的嘉陵江三百里山水圖,否則龍森也許不能專美於前)。這麼說並不過分,《道法自然》乍看上去,像一場筆墨海嘯,群山萬壑,高天亂雲,疊石怪松,湍流飛瀑,浩蕩蒼茫,氣勢壓人。但審視細部,我們又感覺在讀一部中國水墨畫的技法詞典:那筆法筆勢,揮出範寬的神氣靈動;那墨蹟墨色,潑下米芾的精雅俊逸;那層次之深之厚、皴法之妙之絕,逼近時才看出有多少重暈染。畫中,我們該在每個局部裏看出一個完整結構,像一幅獨立畫作,而無數畫作,又在一重重疊加,組建成一個全方位互相呼應的大宇宙。這確實是“道法自然”,因為大自然正是這樣互通互動,全息自在的!這幅畫裏,突出的傳統水墨技巧(甚至純粹是“技術”),不僅沒減弱、反而在加深徐龍森對自己藝術位置的提問。當龍森說:“傳統,就在技巧之中”。他在強調,通過精熟技巧,去飽吸傳統的精髓。落在作品上,那印證於一雙手,能畫別人之不能,保證了藝術的信譽。落到術語上,就是“專業性”。只有專業不一定有思想。但沒有專業肯定沒思想。技巧的重要性正在這裏,它能讓藝術家“有資格”發問!龍森的“傳統”,建立在宋元繪畫大師學古而不泥古,敢於獨創的精神上;建立在中國思想黃金時代先秦諸子的活力上。《道法自然》畫了七年。他用這幅畫和完成於二零零七年左右的一批畫(例如《萬壑如摧》,《玉龍山》,《劍閣圖》,《隆中圖》等),把上千年中國繪畫傳統連靈帶肉地帶在了身上。這條蘊含(而非拋棄)的路,比任何“革命”捷徑艱難得多、也美麗得多。唯其難,才配得上他自己那句評價:“七年,一次性提問”。能站進去,但同樣,怎麼“出來”?怎麼成為“我自己”?專業性必須催生出思想。這才是目的。

  徐龍森的創新,不僅在其畫幅之大。論篇幅,米開朗琪羅的西斯汀壁畫,既大更早,那早已是鎮世之寶。但就像米開朗琪羅和文藝復興帶給歐洲傳統的思想解放,龍森的畫,也“解放”了(至少打開了)中國山水畫這個封閉的寶盒,讓它迸發出前所未見的光芒。龍森首先用“大”挑戰自己,進而挑戰整個傳統,直到在傳統繪畫技法的極端處,引申出獨一無二的當代藝術觀念。細讀這些大畫,我們可以看到三個層次的挑戰。第一層,佔有技巧而“取消”技巧:畫幅之大,令所有傳統繪畫技法統統失效。所謂“如椽之筆”形同無物。用以創造神、逸、妙、能的種種手法,完全使用不上。簡單來說,這些畫上的山,不是古典大師畫過的任何一座。龍森的技法,像個戲法,偷換了那些山,讓它們僅僅“貌似”古典而已。第二層挑戰難度更大,我樂於直接稱之為“山水觀念”的層次:那是一個古典山水畫蘊藏著、卻從未被明確揭示的觀念,在龍森手中破“畫”而出。它的基礎,仍是中國古人的天才發明,用水墨、毛筆、宣紙的神妙組合,捕捉住山水的靈動之魂。但龍森是把它們推回到原始基因和元素的根源上,從那兒再出發,讓一幅畫純粹構成存在之“心象”。“心”之幽邃浩瀚,對應整個宇宙,雖太行之雄、華山之險,皆沒頂矣。二零零七年之後,徐龍森跨出了極為重要的一步。他的《太阿》、《高山仰止》、《若出其中》,甚至有具體山名的《西嶽》、《神女峰》等創作,都突破了《道法自然》對傳統的回顧,而推進為純粹的“水墨構成”。這些“山”,已經完全在抽象藝術的境界裏,是個存在的意象,是思想。他省略了傳統畫面上那些幾乎“必不可少的”小屋小人、漁舟釣翁,甚至省略了修竹茂林、瀑布煙霞,而把“詩意”一詞,還給了石頭本來的硬度、高度、漆黑、空白,突兀的結構,純然的對比。“山水觀念”中,“山水”是抵達“觀念”之途,而觀念整體提升了山水的境界。使這些山水,鋪築成一條幽徑,深入中文之內一個獨特思維方式、一種思想深度。山水,承載著共時的存在,我們古往今來的命運。龍森說:“我一直尋找我們的靈魂在哪兒。我的山水畫就在尋找那個大靈魂”。他是不是得一直找回古代天才凝視著變幻宇宙的目光裏去?把“外師造化,中得心源”的古訓吃透,讓個人內心的能源,給外在啟示以依託。“山水觀念”,使山水的壯麗,成為藝術的壯麗,更是藝術家內心的壯麗。我們在直觀,一個活著的、擁有“大靈魂”的傳統。第三個層次的挑戰,隱含在第二層之內,卻甚為詭譎,我想反過來稱之為“觀念山水”:如果龍森停止於抽象畫,那我得說,他的“大山水”就還不夠大。抽象,本來就是中國書法、繪畫技法的題中之義。畫水墨而談抽象,等於什麼也沒說,就像亂堆幾個漢字,讓讀者去臆造聯想。龍森的“絕活”,是逆反的銜接。他在粉碎傳統技法的有效性後,不僅不放棄、反而堅持、援引、昇華傳統山水畫的美學,甚至美感,在更高觀念的層次上,再次“發明”它們,且要經得住傳統審美標準的考驗。這就像一匹已經狂奔出去的烈馬,卻又突然被生生勒回來。那些奔騰的筆墨,也被從抽象拽回,還原為具象,甚至還原為“熟悉的”視覺美。這簡直比瘋狂更瘋狂。我們明明知道,傳統技法在這些巨作裏一點用不上,卻又恍兮惚兮間,在欣賞自己的錯覺。龍森重新發明的,僅僅是“中國傳統”的筆墨方式嗎?或者也是我們的審美能力?從“山水觀念”到“觀念山水”,像個輪回,把他的“山”,變成我眼中的“沉潛之山”。“沉潛”,可以是地底、海底的潛山,更可以乾脆是向下,有個向“深度”矗立的海拔。我曾用過《一座向下修建的塔》這個題目,紐約“九一一”紀念碑也是一座向下的深井,這裏,山、塔、井,寓意相同,都是一座天梯,能向思想深處無限攀登。徐龍森用山水主題的一系列變形,書寫了一個中國藝術家挑戰自身的史詩。

  走進徐龍森在北京東風藝術區飛機庫一樣的工作室,第一個跳進我腦海的詞,不是“藝術”,而是“思想”。那些煌煌巨作所涵括的,遠不止技巧、形式、風格上的遞進,而是對全部中國美術史、乃至思想史的一次整體之思。那意味著,不把歷史假想成當代的對立面,而是在當代裏包含歷史的厚度。在他重新“發明”的山水畫中,傳統是創新的內涵和底蘊。古典和當代,不僅不抵觸抵消,反而彼此支撐、共同滋長,其深層含義,是一種在中國極為罕見的“成熟”。這裏,思維方式的慎密、思想層次的清晰、和觀點的深刻缺一不可。如前所述,飽學傳統之人,方能自覺追問什麼是“獨創”。這一反中國人五四以來比比皆是的情緒化和簡單化,總是忽左忽右地跌入陷阱,瓦解、乃至取消獨立思考的質地。我們的經歷中,一邊是“文革”,把中國特產的極端文化虛無主義氾濫到極點。另一邊是向壁虛構的“中國文化——心理結構”,希圖以此固守中、西文化模式的劃分,殊不知那“劃分”壓根是一廂情願!中國人的情緒化(無論那表現為文化的還是民族的),其深層原因,是一個歷史中缺乏應對外來文化挑戰經驗的古老民族,在中西衝撞之時的張惶失措。其惡果是簡單化:吵鬧的口號聲,徹底淹沒了獨立思考的冷靜和清晰。我多次試圖區分情緒和激情。情緒是群體的、躁動的,它可以強烈,但流於幼稚膚淺。沒有比“打倒孔家店”、“全盤西化”更愚蠢慘痛的教訓了。暴民式的“革命”和急於現代化,反而把自己變成了一個中西劣質結合的怪胎。與此相反,思想和藝術的“激情”,必須來自苛刻的自我追問。那提問永遠不是要不要“傳統”?而是怎麼要?要一個“什麼樣的”傳統?我曾說:缺乏個人創造力的傳統,根本不配稱為傳統,它充其量只是個冗長的“過去”。徐龍森要尋找的“大靈魂”,就在他那句“追求經典”裏。誰“追求”,誰就是主動的。一個結構關係必須顛倒過來:個人並非依附于傳統,而是傳統以個人創造力為根,不停被啟動,不停生長。一個人的思想歷程,包含著整個文化的突圍。於是,我們也看到,是整個傳統(而非臆斷的“精華”與“糟粕”)被包容在他自己之內,他得承接它的輝煌,同時承接它的困境。在龍森這兒,我看到一個良性迴圈:他縱橫篩選中國傳統(一如西方傳統)資源,資源永遠不嫌多,因為能讓篩選後那個“他個人的傳統”更豐富。龍森的沉潛之山,就是藝術家的自覺之山。那些“山”重重變形,把一系列思考擺在我們眼前:初始時,汲取古典,能與古典形似亂真;進一步,集大成地掌握傳統技巧,達到和經典傑作的神似;當他自我拷問“我在哪里?”他筆下的“山”,才像一隻絢麗的蝴蝶,從死亡之繭裏翩翩脫穎而出,形神俱化地昇華為他自己的造物。這些“山”,與某座現實之山無關,也與任何古典大師所畫之山無關,它們純然成為一種當代的、個人的“山”之冥想,格“山”而致藝術之“知”。一山而二性,如視覺中活生生的不可道之“道”。一種具象的抽象,一個形而上的現實,一幅“元畫”,不多不少是對繪畫本身的思考。山不再是主題,它成了鬼魂,在畫裏悠悠飄蕩。依託藝術隱喻,一幅畫揭示的是存在和虛無。你說這“徐家山水”,是中國傳統還是世界傳統?我們能認出太行、華山之影,但為什麼不能說它們同時是喜瑪拉雅、阿爾卑斯之魂?徐龍森自己的造山運動,形成了整個“山”之傳統,而且,它還在繼續升高、增長!

  “經典性”的核心內涵,是思考時間,進而建構對存在的獨特意識。我說“獨特”,並不是要以東、西方劃分,再次尋找某種群體的依託。那不夠。在我看來,“獨特”只能是個人的,獨立思考獨特發現的。徐龍森直覺敏銳,他區別的“時尚”和“經典”,用哲學一點兒的辭彙,就是“歷時”和“共時”。稍加說明,“歷時”基於線性的、進化論式的時間觀。歷史是一系列邏輯化的演變,單向地從過去走向未來。在此序列上,社會或藝術,都要爭奪“此刻”(“時尚”),因為這不僅能走紅於當下,同時也是一張“未來”的門票。整個二十世紀,無論東西方,求“新”幾乎成了一種超級迷信。從中國的“革命”到全球化之夢,莫不如此。但,“新”而又“新”之後,世界獲得了什麼?中國的文革、西方的九一一,都在指向一種無可奈何的“舊”:人性深淵,萬變而未變。每個人還掙扎在古往今來的處境中。和歷時的“時尚”相反,“共時性”不信任簡單的“進化”,它追求的,恰恰是撕去時間幻象後暴露的某種的“不變”,一種經驗的積澱,一種命運的重量。因此,它不靠劃分時間段,來尋找自我。相反,古今一切偉大的創造個性,都被它納入資源,成為此時此地之“我”的一部分。“經典性”,就是超越時間表面的思考。一個個人抉擇,你想做歷時之河上各領風騷的弄潮兒,還是忍受共時的深海裏可怕的寂靜和壓力?徐龍森,出身於中國這個歷史國度,有對這“深度”很清晰的定位。他對古典大師的尊崇,對經典作品的研習,都表明:第一他不迷信時間;第二也不簡單追求“非時間”,而是選擇艱難得多的路:在作品的當下裏“包括一切時間”。他的“經典性”、他的“共時”,不僅僅是模仿古典大師。他要更進一步,和大師們站在同一個精神層次上,又各自成為經典。當他說:“他們的好不是我的好。當所有歷史的好在我這裏全部不成立,我就真正在跟它媲美了”。他在推崇一個境界、一種能力,而非一個從天上掉到我們手中的現成之物。“共時”層次是要去追求的。我們得從限定生命的“歷時”出發,穿過自身困境這條隧道,去銜接一切時代、一切人。“經典性”的人生意義,在給自我的當下存在,一個來自人類根本處境的考察角度。它的美學意義,是給自己的作品,一個由古今中外的傑作構成的鑒別標準。它的哲學意義,是認清“存在”並不依附於一個線性時間觀的單向思維,我們都在一個多向、綜合思維的“同心圓”中,無所謂“進化”,唯一能做的是不斷用自身的深度歸納歷史的深度。這三個層次都疊加在龍森的作品裏。他最大限度地擴張了中國古典山水畫的散點——多點——變換之點多重透視法。每一個點都是“視點”,無數視點又互相對視,局部和整體彼此“定義”,作品就這樣生生不息。儘管對他這一套思維和語言系統,中國評論界保持著令人尷尬的沉默,我卻從中認出了,他把一個古老的“中國式”時空思維,拓展到了極致:有限的空間裏囊括著無限的時間;時間並未消失,而是空間內一個有機層次,迢迢流轉,令整體保持著新鮮的活力。對這個方式,我曾稱之為“有界無限”。也曾在《智力的空間》、《空間詩學及其他》等文章裏把它表述為我的詩學。更深遠些,《易經》不就是這個方式?六十四卦打破線性次序,“同時”交織成一個立體空間,一爻變整體皆變。老子也曾談論這個方式:“大曰逝,逝曰遠,遠曰反”;“天下皆謂我大,大而不肖,夫唯不肖,故能大”。屈原沒寫過西方式的“史詩”,卻在他的《天問》、《離騷》裏,精心結構諸多思想層次,直到“詩”包含了一切“史”。有《易經》、老子、屈原為伴,徐龍森要尋找的“大靈魂”,歷歷在目。他孤獨麼?

  中國文化的基礎是中文思維,而中文思維的基礎,是漢字。中國的一句老話:書、畫同源,雖然在談書法和繪畫的美學,但它們滋長的共同之“根”,卻在漢字之內,更準確地說,漢字的語言學性質。對我來說,漢字最觸目的獨特處,就在它動詞的“原型性”:無論時態、人稱、單複數如何變化,中文動詞永不變形。於是,漢字的思維,一舉放棄了捕捉“具體”的企圖(如歐洲語法的目標)。中文書寫就是抽象。寫下,瞬間就變為恒定,動作就加入處境。“生、死”二字,囊括了一切生者和死者。“時、空”之中,包含了所有可能的“時/間”和“空/間”。這思維,滲透到中國書法、繪畫或詩歌裏,讓它們反寫實的“詩意”,從超驗的“文本”層次,俯瞰——深層把握現實經驗。一幅水墨畫的框架、一首七律的八行格式,絕非僅僅被“沿用千年”,它們其實和“千年”從來無關。“文本”構成的是一個形而上存在。其中層層疊疊的視覺、聽覺和意義,都超越創造作品的此刻,而活在一個無始無終的總“此刻”中。這裏的要義,在於指出中國藝術“非自然——反自然”的本質。雖然中國畫的“自然題材”、中文詩的“自然意象”,常常迷惑觀者和讀者,但我恰恰要說,它們正是極端的“人為”。它們的成功,在於人工化到極致而恍若“天然”。中國一切經典之作的核心,在於形式創造的極端精美。以詩歌論,詩經、楚辭、樂府、漢賦、駢文、格律、詞、曲,一以貫之的是“形式”。一個基於音樂性的“形式主義傳統”,日益精美化,讓我們能把那個“雅”的、傳統文人的藝術基因,在當代發揮到極致,成為極端個性化、也極端國際化的藝術。我曾把當代中國藝術的特徵,概括為兩個詞:觀念的,實驗的。被動地來看,當今混雜的文化環境中,我們沒有任何現成的文化模式可因襲,因此不得不創造新觀念,並用每張畫、每行詩嘗試驗證它。但主動地看,我們有如此豐厚的古典資源,加上對西方和世界的瞭解,為什麼不在一個全新的層次上創造自己?不僅“向人類思想敞開”、且“敞開人類的思想”?古老中國文化的現代轉型,本身就是“宏大敍事”,這個主題內,沒有渺小的東西。換種說法,它本來就是“極端的”:極端的觀念創造,極端的形式更新。無論多“小”的作品,只要思想到位,極端性必然同樣觸目。龍森繪畫中,我最喜愛的,就是這種“極端”。他呈現了一種文化創造力:既在自己傳統中“最深”,如他的筆墨功夫;又在汲取外來精華時“最強”,如在結構和藝術意識上對西方的借鑒;最終,跨越於中、西文化之上(不僅僅“之間”),超越雙方,建構出一種渾然如一的、全新的“龍森文化”。這一點的最新印證,在他最近精選歐洲大型建築(如比利時最高法院、羅馬古代文明博物館)舉行的展覽上,那是不同文明在“共建”的同一個藝術空間;在他為倫敦展覽和研討會特意創作的“山水圖騰柱”上,這根八米高、緩緩旋轉的山水畫柱,當然集繪畫、裝置於一身,但更讓我想到“峰迴路轉”那個詞,山在旋轉,人在悠遊;也在他的組畫風、雨、雷、電上,他撕開兩張紙直接拼貼,去獲得筆墨達不到的黑白硬性效果。這是技術實驗還是觀念創造?兩者能分開嗎?文化之互通,因為人的存在本質相通。只要不走取巧捷徑,專心、扎實地下漸悟功夫,就能一步步抵達海德格爾提示的那個匯合點:“所有偉大的思想家,歸根結底只說出了一種思想”。我們的作品,絕非僅僅“形而上”,它們也不停剖開人生的“形而下下”。當你深到前無古人,也只能新到前無古人。

  當代中國文化,困境和能量同樣深刻。龍森在藝術裏追求的“極端”,也正是我在詩歌裏做的。他的大畫正如我的長詩,“大”是因為必須大,“大”得充分,能總結上千年歷史,能挖掘當下人生經驗,能提煉獨特的哲學美學,能實現作品的完成度。“大”或“長”不是篇幅問題,而是深度問題。中國文化的創造性轉型,不允許票友式的玩,我們必須謙卑,承認自己的全部弱項,從社會環境、知識結構,到周遭的文化生態;同時必須自信,因為我們知道,一首五千年的文化轉型史詩,在我們身邊,給我們底氣。我們共同的三部曲是:一,最深地回溯傳統源頭,把握它的原生基因。二,最充分地拓展傳統思想元素,使之發育成對整個人類有效的觀念。三,最根本地返回“自我”,把古今中外一切能量變成個性化的創作能量。這個公式依然有效:入乎其內,出乎其外,超乎其上。但要補充一點:這是針對一切文化而言。這視野,要求必要的耐力和後勁,因為要求越高,臻於完整和成熟的路也越漫長。徐龍森的《道法自然》畫了七年,我的長詩《 》(YI)寫作了五年多,《同心圓》三年多,《敍事詩》四年多,極端之作,需要這樣全神貫注的投入!他的畫和我的詩裏,有同一種結構——空間意識。一石一意象,一山一詩行,亂石群山,恰如組詩,意象紛披,脈絡縱橫,層層疊加,最終使他的畫、我的詩,無論篇幅多大,都成了一塊石頭、一個意象,無比豐富無比單純。各個局部,貌似偶然又天造地設。整體空間,充分自覺而恍若自發。筆墨和文字,呈現著厚重的材料質感。畫意和詩意,卻指向動極而靜的玄虛。我們的作品,分享了歐洲大教堂的建築學,用成千上萬噸石塊堆壘而成,卻又通過鏤空的尖塔顯出玲瓏剔透、空靈欲飛!這裏,操縱著、推動著、掌控握著整體的“隱秘之手”,不是別的,恰恰是看來與視覺、語意毫無關係的音樂感!這一首首水墨和文字的交響樂,得首先在我們頭腦中譜曲,然後用作品寫下,最終在觀者讀者的心靈音樂廳中演奏。音樂性統攝著想像空間的穩定性。藝術形式循環往復地建造起“內在記憶”。“聽眾們”置身于持續加強的回聲中。這樣,作品“致虛極,守靜驀”,內部卻充滿了湍急的對流。仔細聆聽,那座大教堂,其實又是一架古琴,幾個樂音,在大氣中點染,一個看不見的形而上空間,就被勾勒出來。直至,大教堂之輕,古琴之重,嫋嫋合一。龍森的畫,堪稱視覺的觀念和裝置藝術,一如我的詩,在語言上有同樣性質。我驕傲的是,語言的“封閉性”,讓我的詩比繪畫甚至更極端,也能說更走投無路。我的長詩刻意逆反被翻譯的可能,而鉚定在“中文之內”,堅信沒有原文的“極端”,就挑戰不了譯者和譯文的“極端”,也就談不到國際交流的深度。這種置之死地而後生,是否正是本質上的詩意?願意作一杯陳釀,就耐心等待夠格的品嘗者吧。《 》中有句:“以死亡的形式誕生才真的誕生”;《敍事詩》裏寫道:“唯美 就是愛上不可能本身”。這種“徹底”,要求冷卻後的“成熟”。龍森的畫同樣,高山巨石,壓頂而來,滲透了生命的大痛,大悲,大喜。細細品味,那被迫害的少年疼痛、成年後對現實謊言的憎惡、和終於領悟的中國文化精髓——一種深深的憂傷之美,力透紙背。你說我們找到的是藝術的結構、抑或人生的結構?又或者,藝術和人生,從來就這樣互相轉化?而我們只是那古往今來偉大轉換歷程的一部分?是的,極端之痛,本身就在成就極端之美。

  二零一一年,我在相距三十年後,又一次漫步于成都杜甫草堂。遊人散去的寂靜傍晚,我穿行于竹叢花徑,默誦他“萬里悲秋常做客”的流亡名句,我發現,三十年前那個年輕人,還根本沒和杜甫沾邊兒,中國文化最深刻的東西,還遠遠藏在他骨血裏、靈魂裏,等著他用自己親歷的“磨擦世界”(一個龍森式的語言),不是把自己寫進、而是“活進”杜甫的那個傳統。請注意,這兒,我沒有使用“中國的”、“中文的”這類形容詞,因為作為一種思想追求的“經典性”,換個名字,就是偉大的“鬼魂性”:那超越任何地域、語種、或文化,而只和屈原、杜甫、奧維德、但丁這些偉大的個體相關。我還用過一個詞:“死亡形而上學”。是的,死亡沉潛於生命中,和生命一起長大,微笑著看它出走、看它歸來。這個“元傳統”,沉潛于一切傳統。用不著時髦的“全球化”,它早已令人類全球化、且“共時”化了。藝術和文本,就是把生命兌換成精神造物,站到非時間的死亡一邊。原來,“經典性”或“鬼魂性”,就是極端的、超強的、超富足的個人創造性,這個原子核,沉潛在我們軀體內部,沉潛在全人類文化的廣義相對論世界內部,審定著每個藝術家的價值(或無價值)。屈原詩中璀璨的“流亡”一詞,就這樣還原回精神追求的本義。創造者就是主動的流亡者。通過主動尋求困境,使自己匯入偉大的先行者。當人品和作品,剝去時空界限並置一處,一個思想個性和藝術深度的方程式,讓我們無間隔的“可比”。經典作者,就得敢這樣向自身提問。當徐龍森說“達到一個高度之後,你才知道,你有些東西可能這輩子無人可以解讀了”,在我聽來,那一點不沮喪,相反正是精彩的自信。屈原的《天問》,就等了兩千三百年,才被我第一次讀回原版:那個提問者們永遠的源頭。它引領著古今中外精神追問的“大傳統”。龍森畫裏那些不厭其高的大山,俯視著這個思想危機遠甚於經濟危機的世界。它們的存在就是追問——用質疑自己生命的意義,去抗拒玩世不恭的偽人生;用追問為什麼創作,去抗拒淪為無聊裝飾的偽藝術;用持續挑戰自己的後勁、耐力,去證實真藝術的價值,同時抗拒惡俗實用的偽價值,哪怕它們正硬通貨般四處氾濫。當我一九八八年離開中國,完全不知道自己後來的命運,但《 》已經知道:“所有無人 回不去時回到故鄉”(《還鄉》)。其後,一個全然不曾預期的思想和創作階段,被添加進我的人生,回顧中,它如此美麗豐碩。這個龍森、我、杜甫、黃公望共用的“故鄉”,是一個“原鄉”,它無須回去,因為我們從未離開。當我尋找它的名字,我發現最精確的,仍是孔夫子那個無比簡練的表達:“詩言志”。一種精神方向,日日新、又日新,永遠昭示出我們的追求“還不夠”。它,是最高的山。


  *本文中所有徐龍森原話,摘引自根據錄音整理的徐龍森和楊煉的對話《走出“後文革”》。


  楊煉
  2011年10月5日,時逢重陽。